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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怀念他的少校(三)

没有人怀念他的少校(三)

“……不,我不觉得有趣,我也不相信你会对任何事觉得有趣。命令是很清楚的。至于他穿着什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我们不用向疤头负责。”

“同意。但我不想听他多说任何一句废话。另外,人醒了。”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首先映出的是一盏明亮的大灯,白色的光芒似乎笼罩着整个世界,紧接着,一道极富亲和力却不失真诚的微笑凑近到跟前。

“你好,中尉。”

吴君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张颇具青春气息的少年面孔,面颊侧是还尚未变得棱角分明的平滑曲线,修剪整齐的短发,洁白的肌肤中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健康血色,几乎让吴君感受到某种源自基因的本能吸引。

“抱歉杀了你的司机,但他不巧开进了我们的任务区了。”少年仍笑着,“可以告诉我你驾着他是要往哪里去吗?”

吴君一个机灵从矮床摔落到地上——他预期自己应该被绑在什么东西上,所以挣扎注定是徒劳,可是什么障碍也没有。面前这个穿着没有任何标示的共同体军装的少年双手正插在裤袋里,颇有兴趣的叉开腿看着他从地上坐起,一点没有担心他逃跑的意思。

中尉扭头望向四周,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集装箱大小的狭窄房间中。远端靠墙站着一位同样身着军服,而且看上去低于合法入伍年龄的短发少女,此刻正双手抱在胸前,漫不经心地往少年身上瞥了一眼。

“我不会帮你收拾尸体的。”

“不是游击队……”吴君的头疼仍未消除,“共同体什么时候也开始用少年兵了?”

“也就不久前吧。”少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中尉。”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吴君故作强硬地提高了音调,“我隶属前进作战司令部心理作战科,正在执行秘密任务,我要求司令部联络——”

“不,你不能,而且我也不会相信你的可笑说辞。我们知道你是谁,吴君中尉,你未经许可擅自离岗,现在整个战区的宪兵单位数据端口上都显示着你的头像和名字。”

少年镇定自若的声音刺穿了吴君的气势。

“军衔和职位在此毫无意义。你违反了条例,还危害了我们的行动安全,完全可以被就地正法,现在还活着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我欣赏怪异——怪异之中往往隐藏着有趣的秘密和扭曲的力量。在南沃利亚,你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一个军官绑架着当地人往敌区去的。”

吴君记得少女的发言,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无法活着离开路,但是他的镇定让自己都感觉意外。也许是内心早已做出了选择——比起一番无果的疯狂之后的混乱与幻灭,倒不如抱着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希望死于自己人的黑色行动中。

“我回答你就是。”吴君极尽嘲讽道,“我在寻找共同体的不死士兵,所以就逃出来了。你们碰巧认识一个吗?”

“果然很有趣啊!”

少年拍手大笑着,回头一瞥短发少女,但她却似乎对此无动于衷,只是不时以一种冷冽的目光审视着吴君。

“不过,找到不死士兵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他们真的存在……”少年蹲到与吴君视线齐平的高度,“假设我就是你要找的不死士兵好了!你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呢?

“你会为共同体而战吗?”

“什么?”

“我说,你会为共同体而战吗?为了它的荣誉!为了它的利益!你会为了这一切不断献出生命,一直战斗,直到胜利到来的那一天吗!?”

这阵突如其来的咆哮连吴君自己都感到惊讶——少年分明只是在玩弄自己,而他却那么顺其自然地脱口而出了。中尉感到浑身发烫,血液在额头汇聚涌动,一阵尴尬与羞耻无声地爬上脊背,并非是因为自己投入了这场无聊的戏剧,而是因为他隐约察觉到了自己那冲动的激情背后意图掩饰的某种不确定性。

但他并没有太多心思考这件事,因为此刻,戏谑的笑容从少年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本不应出现在这个年龄段的冷酷凝视。

“不。”

他直起身,背对着灯光,重新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目瞪口呆的中尉。

“我只为一件事而战,那就是死亡。”

沉默中,一股热泪在吴君的眼眶中打转。

“人偶收到——发射准备已就绪,主任希望我们再确保一遍周围的安全。”

少女的声音打破沉默。她指了指不知何时戴上的战术耳机,拾起靠在墙侧的步枪挂在身上。

“你会料理好他的,对吧?”

她最后一次瞥了吴君一眼,随即打开门一跃而出。霎时灌入房间的夜风与虫鸣让吴君愣了一刻,当他再回过神时,淡淡的笑容已经重新回到少年的脸上。

“迷途的羔羊,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他也背上自己的步枪,“你绝对不想错过这一切的。”

吴君跟着少年走出大门,花了好一会才适应南沃丽亚山林夜晚的黑暗,又霎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支成圆形阵地伪装部署状态的重型车队——由液压支架撑起的多轮载重越野底盘上搭载着形似巨大而沉默的载重单元,让他回忆起曾在某次访问中路过的古代雕塑,然而低沉轰鸣着的车载发电机,手腕粗的输电线,以及它们所连接的位于阵地中央的一台似是雷达天线的神秘装置。

一切都显得格外的诡异。

阵地内似乎在执行严格的灯火管制,只有月光照亮一切。紧张而低沉的交谈从四周传来,两三个身着穿着制服的人员从吴君面前快步走过,肩膀上本该粘着部队识别章的位置空无一物。

“这边。”

少年领着吴君自信地朝阵地外围走去。佩戴夜视仪的蒙面哨兵自树丛的阴影中突然浮现,一边靠近一边端起手中的武器——可他一看见领头的少年,便又悄然遁入黑暗,沉默着目送二人通过。

吴君一面诧异着少年的身份,一面回忆着另一位少女先前要“料理好”自己的发言——也许他正要着手此事,现在就是要选一个偏僻处下手。但吴君只是顺从地跟在少年身后,因为那背影中似乎传递着某种深邃的吸引,让他能够无视自己感受危险的本能。

两人来到一处植被稀疏的山崖,夜空中星光点点。吴君接过少年手中的望远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谷底。不一会,篝火的光亮与几栋不起眼的矮房便吸引了他的目光。

“看到了什么吗?”少年问。

“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子,看房顶像是瑟波人。”吴君放下望远镜,突然有些紧张,“怎么?”

“那火堆边的拿着枪的人呢?”

“恕我直言,在南沃丽亚这鬼地方,要是哪个村子没有一两个部落民兵,那才可疑得要命。”

“的确是充满官方立场的视角呢。”少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思维定势,才无法取得你渴望的胜利吧?”

摸不着头脑的中尉正欲追问,少年的表情却突然兴奋起来。

“注意,要来了。十秒倒计时——”他似乎是在重复着耳机中的广播,“五、四、三、二、一——发射!”

一阵强烈的恐惧自吴君心中迸发而出,甚至诱发了一阵短暂的耳鸣——他期待着天崩地裂的巨响和刺眼的闪光,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还是那么寂静,只有黑色的鸟群在夜色中惊起。一脸疑惑的吴君望向少年,却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谷底:

“哟,中奖了啊。”

一连串浑浊不堪的枪声夹在风中传来,吴君急忙蹲下躲到一块石头后,回头才发现少年依旧站在原地眺望。吴君顺着他的视线重新抬起望远镜,原本平静的村庄已经被混乱与火光所笼罩,有人发动了袭击!可是敌人在哪?他四处搜索,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正在缠斗的两人,明晃晃的弯刀反射着火光,一瞬间便分出了胜负,一人倒地,还站着的那人赤着脚,又如野兽一般四处张望,一转眼冲进屋里不见了,一转移,来自内部的猛烈爆炸彻底移平了整栋建筑……正是这时,吴君才意识到了诡异之处。

“弗里登人弹!”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们在自相残杀?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应该庆幸自己醒着,中尉。否则你也会成为那样的试验品。”少年重新恢复了微笑,“如何,足够作为你心心念念的胜利希望——”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说过‘意识武器’这个概念吗?”

吴君猛地转向少年,还想追问更多,却眼看着他的膝盖突然软了下去——几发子弹接连穿透了缺乏防弹衣保护的血肉,少年向前一倾消失在悬崖后。吴君还没反应过来,一记猛烈的冲击至后脑传来,他的额头撞上岩石,献血模糊了视线,他只感到自己的后颈上压着一只沉重的膝盖,恍惚中他听见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正在用外语汇报:

"Swallow, Doorbell coming in. Designiated point captured, we got an officer alive." (燕子,铃汇报。已经占领预定地点。我们 俘虏了一名军官。)

吴君努力抵抗着来自身后的挤压,用尽全力侧头一瞥——两个穿着未曾见过的作战服点士兵正在悬崖边展开设置狙击观察阵地。这时,正压制着吴君的士兵身上的单兵电台中传来了答复。

「Roger. Try to get some intel from him. Remember, top priority is to secure the device. Any resistance you have encountered?」(收到。试着从他嘴里套些情报。记住,最优先级是确保装置。你们有遭遇任何其他抵抗吗?)

"Negative. Except a kid with gun, but we took him down without noise." (没有。除了一个带枪的小孩,不过我们没出声就把他干掉了。)

电台里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

「A kid? Repeat agin, Doorbell! Can you confirm the body -」(一个小孩?重复一遍,铃!你能确认它的尸体-)

正如来时那样突然,吴君后颈上的压力又消失了。他咳嗽着转过身,眼前的一幕让他惊恐万分:一道寒光划开黑衣士兵的喉咙,尸体倒在吴君的身上,血液从大动脉喷涌而出,湿透了吴君的胸口,紧接着又是几声爆裂的枪响。待到吴君推开尸体重新坐起,崖边另外两个士兵也已经倒在血泊中,而矗立于尸体前,正不紧不慢更换着步枪弹匣的——竟然是本已中枪坠崖的少年!

“完了,”少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忘记留舌头了 。”

胸前背后作战服上浑身的血污与硕大的弹孔仿佛没有带来丝毫不便,少年拍击枪身将子弹上膛,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营地方向传来的爆炸与枪声吸引了注意——一场不小的战斗刚刚打响。

“来头不小啊,我得回去了。”少年微微皱眉,端起步枪转身要走,却又停下了脚步,转身掏出一个手电筒丢到吴君手里,“从那边的山坡下去,一路往西走,穿过丛林,运气好的话,可以活着上I-20公路。”

“你——”吴君的舌头打了结,“你到底是谁?”

“太史慕明。”少年回过沾满鲜血的脸庞,一手将步枪搭在肩上,露出一个温馨而诡异的笑容,“我叫太史慕明,中尉。”

再眨眼,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只留下吴君一人呆立在原地。即便是亲眼所见,他也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够奔跑地如此之快,更何况刚刚被大口径子弹穿膛而过,跌落悬崖……

然而眼前的尸体与浓厚的血腥味却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事实。

*

带刺的藤蔓划过血液凝固的皮肤,留下一道道细小的刮痕。种子的芒刺挂上军裤,引发一阵阵恼人的瘙痒。蚊虫振翅环绕,孤狼在远处长嚎,树上的猫头鹰突然扭头拍翅,一对黄色的眼睛一闪而过。踏上青苔的脚底一滑,冰冷的溪水浸湿了袜子。动植物死亡后腐烂的气味灌入鼻腔……

吴君突然感到脚下一空。

一股温柔的湿润感自小腿攀爬而上,尖叫与挣扎一同爆发,沼泽很快包裹了腰部。紧跟着最初的惊恐是一股暗无边际的怨恨——对南沃丽亚原始森林的怨恨,对于那个叫太史慕明的怪物丢给他一个快要没电的手电筒的怨恨,还有对自己因为害怕耗尽电量而决定省着点用的怨恨。

然而不一会,他的呼吸便舒缓下来,张开双臂,舒适地向后一趟,任由泥水爬上他的发梢。

被枝叶分割包围的星空随风而动,让他看得入了神。一道流星划过,如此转瞬即逝,让他怀疑那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现在还有什么愿好许呢?从这臭泥坑中爬出去吗?可是……为了什么呢?生命?难道生命要持续下去,不总是需要某种理由吗?为了追求某种未满足的目标——曾经的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回答,为了祖国,为了共同体,为了人民……但他清楚这些只是为了安心所接受的选择,并非主动,而是接受。可现在这些概念都距离他同样遥远,遥远到他终于可以让视线安全地越过词汇的表面,直视激情背后那一片虚空。

他想起了父亲的死。

团结——他从未觉得自己真正理解这个词汇,之所以抓住不放只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没有别的可以证明自己怀念父亲的证明了。他早已不记得那张脸,清晰的记忆里只有豆粒大的汗珠,顺着黝黑干瘦的脖颈滑落,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让人分心的闪光,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然而就在他的意识即将陷入沉睡时,一幅更清晰的面孔和名字如同电火花一样在黑暗中点亮——愉悦、渴望、恐惧与羞耻化作冲动重新注入吴君的身体,让他猛地睁开眼,再一次伸出试探的手。

半刻钟后,拖着一个他决心要忘记的秘密与包裹全身的沉重泥浆,吴君中重新踏上坚硬的土地,步履蹒跚地向西进发。

早上六点三十九分,联合巡逻队在I-20公路的一块路牌下发现了昏迷的中尉。

*

吴君并非一醒来便感觉到不对劲。

事实上,他几乎立刻便喜欢上了这个环境——单人加护病房与军官宿舍用的是同一种天花板模块,方格,白底,上面点缀着斑点状的黑色花纹;空旷的病房内一尘不染,没有噪音的空调维持着25度恒温,朝南的玻璃窗设置得恰到好处,阳光再怎么努力也顶多触及床沿,窗外的风景更是只有油画般的群山与天空,几乎让他产生了度假的错觉。

吴君完全清楚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大碍,除了有些渴,有些累,有些蚊虫叮呀,有些擦伤……显然军医们也知道这点,所以兴师动众的生理指标监控措施也都在两天内迅速消失了。真正让中尉感到异常的是自从他醒来之后竟然还未有人来命令他交代到底发生了什么。来探望的人了了无几,都是些他不期待的面孔,偶尔发出一两句莫名其妙的感叹,大多只让他好好休息便又匆匆离开。

于是中尉很快推断出自己正在遭遇某种软禁。上头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是他的主动开口?或是更上头的命令?与他看见的东西有关吗?不过这些问题在吴君的头脑里转瞬即逝,厌倦了平躺后,他毫不犹豫地下床舒展身体,时而到窗前眺望他无数次等待火箭弹落下的球场,但这几天没有比赛,只有排列整齐的队伍在打包行囊。

是啊,新一批次的轮换就要开始了。原本他也会是其中的一员。打包起喜悦、悔恨、或是残缺的精神,拖着沉重的身躯踏上运输机的跳板——那种他曾经在心中发誓要拒绝的未来,如今恐怕真要将他隔绝在外……

“长官好!”

简单的三个音节如同一道电流穿透了吴君的胸膛,瞬间将他带回了在沼泽中缓慢下沉的夜晚,自相矛盾的感受毫无征兆地迸发,一瞬间让吴君有些眩晕——当他回过神来,龚青已经扶上他的肩膀,近在咫尺的眼睛略带惊诧。

“你没事吧?”

吴君有些恼怒地推开那两只过分热情的手,三步并两步重新倒在床上,拉上被子。天花板上的灯微微鸣响,他竟然从未注意到。

“你来了啊,龚少尉。”他突然扭过头望向来者,“你要回国了?”

龚青愣了愣,恍然大悟地笑了。

“不,中尉,至少不是现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还会在这待很久。”

少尉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到床边,自然而然地抬起腿坐上了床尾。

“你比我想象的样子要好多了。尤其是你还记得我,这真的省了很多麻烦。你看上去真的挺好的。”

“记得你,少尉?为什么我会不记得你?”

“嗯……他们说你好像陷入了认知错乱,像是失忆一类的,因为遭遇了一些很严重的冲击和伤害。我刚听见的时候,还以为再看到你会是没了一只手,头上缠着绷带呢。”

龚青笑了一声,大概是为了舒缓气氛,不过吴君并不介意,他的声音让他放松。

“你的脸色现在看上去真的很不错,我应该早点来看你的。是啊……不过,我想我其实是来跟你道歉的。毕竟,你会被绑架,也有我疏忽的责任——那个该死的翻译。”

“绑架?”

“他们不希望我跟你聊太多细节,毕竟你还在恢复。别担心,调查进行的很顺利,那个本地人的老婆说她丈夫大约一周前开了车出去就再也没了消息,宪兵们估计他已经跟他的同伙一起躲起来了。不过,通缉令已经发布了,我们迟早会抓到他的。”

吴君茫然地望向窗外。快到正午了,阳光的触角已经攀上了龚青的小腿

“他们有说要怎么处置我吗?”

“我没听说。不过按照以往的经验看,有可能送回国内继续治疗吧。毕竟,你的部署周期本来也快结束了嘛。”龚青挠了挠头,又轻轻地笑了,“这么看,我们今天也有可能算道别啦!”

一股热流突然在吴君的胸口汇聚,“可我还有很多事想跟你说。”

“我也是,中尉。”龚青转过视线,两人对视着,可就在这无声的交流中即将诞生某种共识时,他又适时起身避开了,“会有更好的时候的,中尉。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请好好休息。”

龚青扯平了制服,少有地郑重敬了个礼,离开了。房间再度被电流的嗡嗡声所笼罩。吴君叹了口气,眼睛望向地上,似乎是云朵遮蔽了太阳的形状。刚刚那句话算是脱口而出,他只渴望着与龚青的对谈,完全没有想过说些什么。也许可以谈谈几个夜晚前的见闻吧!自相残杀的敌人,死而复生的少年,泥泞的沼泽……原本疯狂的色彩此时已然黯淡,此刻只让他觉得无力而烦躁。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变化。”中尉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我到底在为什么而活啊……”

就像是让他不要再想下去一样,一股倦意适时袭来。当他再睁开眼时,窗外的明亮已经变成了深蓝色的剪影。中尉的手在枕边四处摸索,他好奇为什么护士没有像往常一样叫醒自己用晚餐。可就在他的手点亮床头灯的那刻,中尉惊奇地发现,窗上那片他以为是某座山峰圆顶的剪影,其实是顶男式毡帽——一个身着黑色长风衣男人正坐在扶手椅上。

“答案一直都在你心中,年轻的同志。”

男人脱下毡帽,放在桌上的手提箱旁,露出了一幅饱经沧桑的中年面孔,以及带着残酷扭曲疤痕的光头——要直到晋升为少校后,吴君才会得知那触目惊心的疤痕来自于一次汽车炸弹袭击。

“很遗憾拖了这么久才见面,而且还是以这种隐秘的方式,这都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毕竟为了更重要的目标,你我首先必须得活下去。你大概认不出我——”

“你当时坐在礼堂后排。”吴君的声音微微颤抖。

疤头轻蔑一笑,“没看出来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过目不忘?呵,我刚来这鬼地方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想起那个下午。那是一次考核,但我没有通过,对吗?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答辩!现在我终于理解了,共同体军事力量的真正秘密——可以投入实战的意识科技武器!”

疤头点点头,右手插入了风衣内袋取出了什么。片刻后,打火机响起,在点燃香烟的同时照亮了深绿色军装立领的上校军衔。

“我是刘启帆教授,严格来说可以算是你的老师。不过我已经离开教学岗很多年了——我现在负责指挥404独立特种战斗群,你前几天的惬意夜游给我的部队惹来了不少的麻烦。”

“真难想象,在你的超人少年团面前能有什么真正的麻烦。”

“行使——这是那些怪物的名字。不,他们不是我的部下,尽管暂时站在我们这一边。不要信任他们。”

香烟头在黑暗中随着吸气亮起又熄灭,疤头没有理会吴君因紧张而发出的讽刺。

“不过,也许也该感谢他们——如果他们真的严格执行了我的指令,我们大概不会这么快就遭遇如此严重的损失,但代价是对于自己的严峻处境一无所知。”

吴君突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冷,“你刚刚说,对我的软禁是出于安全考虑,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吗?你让我久违地想起学校里的日子:学生们会问我各种愚蠢的问题,但他们连基本知识都缺乏了解——不过,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因为问是学习的开始:让我给你一点提示。”刘启帆稍稍坐直,“你认为,在你撞大运一般遭遇了我的部队的同一晚,他们便遭遇连级规模不明部队的袭击,这两者之间只是巧合吗?”

吴君沉默良久。

“如果您要进行审讯,上校,那还不如直接枪毙我算了。因为我真没什么能告诉你的。”

“我想你还是理解错了,年轻的同志。你这几天静静地躺在这就已经帮助了我们许多。我们在军事情报体系里还是有一些可靠的同志的……说到这个,我知道你九岁后就再没见过你的母亲,想听听她的消息吗?。”

一阵眩晕掠过吴君的额头,“不。”

“她去了丰南给一户当地富人做保姆,一年之后和丧偶的男主人搞在一起,移民澳洲去了。而且根据邻居的说法,他们在那边给你多生了一对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不知何时,疤头已经取出一份文件对着读了起来,“还有矿上的老班长,记得吗?你到大学的时候还坚持给他写信的,很不幸地通知你,他一直没能回信的原因是因为矿难,你寄的钱都被那矿老板的儿子昧下了。”

吴君听见几个音节从自己齿缝间渗出,“我不在乎。”

“那不如聊聊你自己怎么样?你似乎比你的大多数同学要洁身自好得多,你从不抽烟,不喝酒。根据一份少年军校时期纪律委员会的证词,当你作证一个学生团体在娱乐场所‘接受带有强烈性暗示意味的服务’时,他们却都承认你‘对女招待的触碰似乎具有反射性厌恶’。”

疤头用夹着烟头的手翻到文件下一页,抬了抬眉毛。

“有趣的是,你曾被校务委员会勒令进行心理评估。因为的同学中曾有多人报告,在与你的私人交流中,感受到一些来自你的‘让人感到不适的单方面举动’,看来你也不怎么擅长在同性中交朋友——”

“闭嘴!”

当吴君冷静下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几乎冲到了上校的面前。月光下,那不堪入目的伤疤清晰可见,从顶头一路向前,直到贯穿了一侧的眼眶,而那眶中此刻正投射出某种满意而略带笑意的目光。

吴君攥紧双拳,“你到底想从我这要什么?”

“很简单,我要你承认你的虚伪。”

刘启帆将烟头按灭在桌子上。

“我要你承认你的爱国热情是假的,我要你承认你根本不在乎军队或是它的荣誉,我要你承认和你试图表现的完全相反,你缺乏目标,孤独无助,渴望放纵,而且事实上毫无勇气。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逃避,都是别无选择的结果,就像你爱父亲只是因为被母亲抛弃一样,你的禁欲与特立独行是不被接纳的结果而非原因,你认为任何事都毫无意义,人生中的一切都只有痛苦,所以为了逃避这种折磨,你选择投身于自我编织的幻觉中。”

吴君仿佛挨了一记重拳般退后几步,血液在头部汇集,视野里的景象跟着脉搏跳动起来。

“一年前,学院的将军直接推荐你加入我的部队。你的一切条件都堪称完美,出身简单可靠,严格服从纪律,有想象力和行动力,最为可贵的是——对技术的敏锐嗅觉。”

刘启帆一边说着,一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但是当目睹那些家伙们有意试探,你怒气冲冲搞了那番国旗下的激情宣誓——我得努力憋着不让自己大笑。当时我就想好了,比起进入我的部队,也许政治宣传部更适合——”

“为什么!为什么?”一股凉意不知何时沿着指间爬上吴君的喉咙,让他的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仅仅是因为这么幼稚的原因……”

“幼稚的是你那缺乏深思熟虑与真实动机的脆弱信念。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极富表现欲的狂热不过是一种说服自己的方式,在和平年代或者大后方也许还有用武之地,可一旦遭遇战争的现实便会瞬间破碎。这样的人信仰着自己毫不了解的玩意,也从不重视自己会在斗争中失去什么——我不要这样的废物,我要的是这样的战士:如果我命令他为了共同体的利益向一个同伴扣动扳机,他不会因为过度训练而毫无感觉,也不会欺骗自己将对方非人化,他会回想起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他会理解对方的立场,他能想象死亡带来的痛苦,但是全部这些不会让他犹豫半分,而会成为他荣誉的证明——因为他无时不刻保持着清醒,却仍然选择为自己的信仰牺牲!”

一番咆哮结束,刘启帆有些接不上气地咳嗽两声,夹在指尖的香烟几近燃尽。

吴君原本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或者跳上前去掐住对方的脖子,然而此刻却沉浸在一种轻松的平静:尽管他尚未认可眼前这位有着残酷面容的长官的全部发言,但某种敬意却已在不知不觉间油然而生。

“如果我真的如您说的那么不堪,教授,您又何必要这样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因为你还有潜力。”

刘启帆注视着手中一口未抽的烟头。

“我本来已经不屑于教书育人的工作了,但就像我说的那样,这次我们遭遇了严重的损失,404需要补充力量。所以,我决定破例给你第二次机会。”

吴君的目光移向了窗外,远处,一抹橙红色的细边勾勒着山巅。新的朝阳正慢慢向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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